东西问｜樊海涛：两千多年前的云南，何以出现类似希腊风格头盔？
中新社昆明12月24日电 题：两千多年前的云南，何以出现类似希腊风格头盔？
——专访云南省博物馆副馆长樊海涛
作者 罗婕
在云南省博物馆展厅，一件看起来不起眼，甚至残缺变形的青铜头盔，却透露出古滇国文化与古希腊文化可能存在的交流。这件西汉时期的头盔，出土于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区羊甫头墓地，却有着类似希腊文化的风格。
这件头盔从何而来，有何特点？万里之遥的地中海文化印迹，如何出现在滇池之畔？云南省博物馆副馆长樊海涛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对此进行解读。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这件看起来带有希腊风格的青铜头盔从何而来，有何独特之处？
樊海涛：在大约公元前5世纪的滇中地区，以当时的滇国为代表，形成了亚洲青铜文明的一个重要核心区。其文化辐射广泛，甚至影响到南亚、东南亚地区。
昆明市官渡区羊甫头墓地总面积4万余平方米。1998年起，先后进行四次考古发掘，发掘面积约17000平方米，清理滇文化及汉式墓葬884座，明清墓葬15座，出土珍贵随葬文物7000余件，以青铜器、工具、生活用具为主，被列为“1999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这件西汉时期的青铜头盔残件便是出土于羊甫头墓地。发掘报告称，其“似帽形扇面，有榫眼及扣，后端似其他材料制成，已朽无存。面阴刻两鸡两虎，沿刻陶纹。扇面宽40.4厘米”。乍看之下，它只是众多青铜器中普通的一件；但仔细看来，这顶头盔却有着希腊文化的一些特征，在已出土的上万件滇国青铜器中形制独特。
经过考古工作者的模拟还原，这个头盔残件的原型为一件类似于蒙古包状的圆形顶宽平沿帽。其帽型在云南乃至中国周边都极为罕见，而在希腊、意大利等国出土的青铜时代残片、绘画和雕塑中却可以看到较多类似形象。希腊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中，一座公元前5世纪中叶的骑兵大理石雕像就头戴类似的帽子；在雅典的马迪托大街，也曾出土过一件圆顶宽沿的青铜头盔。这种圆顶宽沿的帽子在希腊被称为“petasos”，边缘宽，可遮挡阳光。
云南出土的这件青铜头盔残件，从工艺、风格来看，应是本地制造，但其特殊造型却蕴含异域文化色彩，或也揭示了两千多年前滇文化与地中海世界之间可能存在的文化关联。
图为出土于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区羊甫头墓地的西汉时期青铜头盔残件。 (云南省博物馆供图)
中新社记者：头盔上两千多年前的“鸡”图案，为何如此特别？
樊海涛：这顶青铜头盔残件顶部，有两只逆时针相对站立的公鸡。鸡是侧面像，描绘准确而生动。其体形壮硕，头昂尾翘，顶有肉冠，喉侧有肉垂，翅膀小，主翼羽不大而尾羽长，外形与云南“茶花鸡”相似。从体形、羽色、驯化经验等来看，极可能是滇人驯养的家鸡。
鸡在古代文化中象征敏捷、勇猛。将公鸡刻在头盔上作装饰，寓意着佩戴者的英勇与敏锐。值得注意的是，云南多处西汉时期遗址也出土了类似的鸡形象的铜饰、玉器和贮贝器，反映出滇人在西汉时期确有养鸡行为。如李家山猎虎铜扣饰，展示了滇人猎虎胜利而受到欢庆迎接的场面：六人身后背抬一虎尸似作展示，右侧两人一人抱鸡，一人捧一酒器。其中，鸡的体形颇大，尾羽很长，也为鸡作为庆祝猎虎的美食提供重要人类学依据。
近年来的基因研究证实，中国西南地区极可能是世界家鸡的驯化中心之一。青铜头盔上的鸡形象，正好与现代科研成果形成呼应。这一图案，不仅是古滇人的生活写照，也成为古代云南与世界家禽驯化史的关联之一。
2018年6月拍摄的“滇国青铜房子模型”。展现了当时滇国人生活起居细节。(资料图)中新社记者 张远 摄
中新社记者：与地中海帽型类似的头盔，为何会出现在滇池之畔？古代云南与古代欧洲之间可能存在的文化交流是如何实现的？
樊海涛：作为中国南方地区的一个青铜文化中心，古滇国的文化汇集多方元素，对外交流的渠道必然存在，只是交流方式曲折多样。这种文化交汇，并非直接的“东西相遇”，而是通过绵长的文化传播带间接实现。
滇文化与中国古代的三大文化传播带都有关联，即从东北到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沿海地区百越文化传播带，以及从北到南的藏彝走廊及其延伸文化传播带。从一定程度上看，云南处于这三大文化传播带的交汇点，这使其成为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兼容并蓄的“文化熔炉”。
部分学界研究也认为，藏彝走廊主要位于川、滇西部，北向延伸甚至可能触及地中海地区，南端则连接川滇藏地区。游牧人从欧亚草原自北向南形成文化流动，可能是古代云南吸收外来文化的途径之一。羊甫头出土的头盔残件，以及同墓中出土的类似俄罗斯图瓦共和国“蹄足柄”的漆木女俑，或可说明古滇国与欧亚大陆之间可能存在的文化交流，是通过多重渠道，间接而深远地发生。
中新社记者：除这顶头盔外，云南的哪些出土文物，也见证了不同文明的交流？揭示出古代云南与其他文明怎样的联系？
樊海涛：早在三千多年前，云南就已与外部世界保持往来。耿马石佛洞遗址曾出土白色大理石制作的“海贝”，印证了早期云南与南亚次大陆的文化交流。
海贝多呈椭圆形，背面中部隆起、带有黄褐色圈纹，被称作环纹货贝，产地遍及印度洋、大西洋沿岸以及中国东南沿海地区。而在远离海岸的云南，滇王及滇国贵族墓葬中就发现了海贝，其数量之多，在国内都属罕见。除天然海贝之外，滇国墓葬中也发现过由铜、绿松石、骨等质材仿制的贝。而在李家山出土的铜贝上还曾鎏金，可见滇人对贝的重视。
滇国金器中也体现出鲜明的北方草原文化元素，如常见的花形金饰、包金马具等。一些学者推测，滇国出现的盛行于欧亚草原游牧民族的“斯基泰风格”金器，或与草原族群南下至滇国有关，他们在此延续金器制作传统，为滇王及贵族打造出带有草原审美特征的器物。
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西汉梅花形金片饰，蕴含北方草原文化元素。 (云南省博物馆供图)
不仅如此，在滇王及贵族墓葬中，还出土过许多具有异域文化印记的珍贵器物，如石寨山出土的三兽铜盒、三鸳鸯铜盒、“蜻蜓眼”玻璃珠、蚀花肉红石髓珠、琥珀珠等。这些器物有的直接从域外传来，有的则为滇国工匠仿制，反映出古滇国与欧亚大陆之间，可能存在着一定的文化交流与工艺互动。(完)
受访者简介：
樊海涛。受访者供图
樊海涛，男，云南大理人，云南省博物馆副馆长、研究馆员。主要从事藏品管理与研究及展览策划等工作，研究方向为云南古代艺术史、云南青铜文化等。著作有《云南民族美术史》(合著)，《滇青铜文化与艺术研究》，《古滇文化史》(合著)、《青铜井烛——滇国历史文化探微》等。
